【团兵】想起你
人会做梦，有时候是睡着了，有时候是昏迷了，有时候是恍恍惚惚半睡半醒着，人会在那些时候做梦。
利威尔也是人，所以利威尔也会做梦。
利威尔也许是昏迷了，也许是睡着了，他在梦里变成了一只鸟，穿梭于巨树之间，那些树在他还是人时看起来就十分的粗大，如今他变成一只更小的鸟，每棵树都向他投下巨大到如同一道跨不过去的人生的阴影。
鸟飞过第一棵树，他的母亲抚摸着他的头顶，而瘦骨嶙峋的手最终无力垂下，同时，鸟也挤入一片小小的光里。
鸟用它的喙梳理了一下漆黑的羽毛，万物的一切此刻都在温暖的金光中模糊了，但他知道，留在森林里只会被黑夜围猎，于是鸟重振旗鼓，穿过了第二棵第三棵树，他飞得越来越快，快到阴影里充斥的迷茫而仇恨的暴力甚至无法追上他。
森林似乎有了边界，鸟继续飞着，他每一次振翅都会穿越一片阴影，每一片阴影都藏着同伴、朋友、部下因痛楚和绝望而扭曲的脸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，想把那些他几乎要遗忘了的面孔再一次深深刻进脑海里。
黑鸟飞着，无声无息地飞，他没有发出悲啼，也没有疲惫地减缓速度，他像支离了弓的箭，被一个既定的目标往固定的方向引去。
那个目标是光，它曾短暂体会到的，温暖的光。
当他终于飞出密林时，却发现旷野空茫而冰冷，风猎猎地吹着，他清楚自己一旦在这风中停歇，他就会再也无法飞翔，可也不愿再回到密林里去，于是黑鸟极目远眺，望到前方有棵树。
那是一棵小小的树，却又同时有着苍老表皮和繁茂枝叶，足够他立在上面，躲过烈风和骤雨，于是黑鸟继续飞，借着风，更快地冲向那棵树。
树也在风中向他摇晃枝条，当他落上某条枝丫，树的叶片轻轻摩擦，发出细密好听的声响，黑鸟就蜷在树的角落里，利爪紧紧扒着树皮，它们都沉默着，在风里，在旷野中。
埃尔文说，你不该来这里。利威尔沉默着盯着他，眼神几乎算得上是贪婪了。所以，我是死了吗？还是在做梦。他看着金发的男人，声音低而轻，像一声叹息。埃尔文空荡的袖管被风吹着，偶尔会拍到他背上，白云在天空中走得急迫，风刈过草地，留下一层层翻滚的绿浪，金色的阳光下，利威尔沉重地叹了口气，将自己放倒在旷野上。他用力盯着太阳，几乎要把眼睛灼伤，而埃尔文挡在他面前，右手拿着一本书：“还记得我们曾经看过的故事吗？”利威尔终于将目光转向他，他刚进入兵团的时候，他失去了伊莎贝尔和法兰之后，埃尔文会教他写字，他们用的教材是埃尔文家里的书。
那些故事曾经陪伴着分队长入睡长大，而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其中一篇格外在意。
“你该活下去，享受人间的欢乐，然后再到我这里来。*”他低沉地回答。埃尔文笑了笑，向他展示手中摊开的书页：正是那篇故事。
“你要我也那样做吗？埃尔文？”利威尔仰望着他，埃尔文的金发在阳光下璀璨到了一种难以直视的地步，并不是他的错觉，他们两个正逐渐变得年轻，从两个中年人变成青年，又从青年变成孩子。
“利维，在我离开你之后，我遇到了那些先走一步的朋友们。”埃尔文缓缓开口，将他们的相遇、坦白和宽恕一一讲给利威尔听，他们已经变成了两个青少年，利威尔枕在埃尔文的大腿上，高大的金发男孩将他粗壮的手指穿进利威尔的发丝。狂暴的风停了下来，气温也慢慢回升，疯长的草丛刺得他们发痒，一切都安宁而美好，利威尔听着埃尔文说出的每一句话，利威尔坚信埃尔文说出的每一句话。“我很抱歉我的贪心，利维，但我真的想要你替我走遍这个世界，墙外的世界广阔得远超我的想象……我真的很希望你能享受那些人间的欢乐，然后再到我这里来。”埃尔文低下头，轻轻吻走他的眼泪。
“这很残忍，埃尔文。”利威尔几乎哽咽，他的声音里带着小孩不该有的沙哑，不知何时拔高的草丛变成了金黄的麦田，他们站了起来，在树下，在麦田中央，埃尔文拥抱他：“也许你醒来就会忘了这些……利维，我很抱歉。”利威尔能怎么做呢？他根本就没有怪罪过这个人，从始至终，如果埃尔文犯错，他会主动承认自己是他的共犯，埃尔文需要他，他就把自己交给他，从信服到信任，从走近到紧贴，那么多个日日夜夜，他们的轮廓已经磨合得再也不会划伤彼此。
于是在齐腰高的金色麦田里，男孩们拉着手，在漫长得几乎没有终止的时间中闲谈，聊他们的童年，聊他们各自遇到的事，金黄海洋在他们腰际轻轻摇晃，他们聊彼此知道的，聊彼此不清楚的，带着一点几乎破罐破摔的劲头畅快地聊明天，聊未来要去哪里的海边钓鱼，要在哪里的木屋安居。
风慢慢又变大了，他们也变回了独臂的团长和破相的兵长，埃尔文慢慢抚过利威尔脸上长长的伤痕，亲吻着那两瓣破裂的唇，利威尔环着他的脖子，像是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别，他问，我记得那篇故事后续并不算好。
他忽然变回了那只黑鸟，被风拖拽着向来时的密林曳去，天地重归阒寂，只剩一只袖管空空摆动的埃尔文在大喊，他说利维，把我当成你的起点吧，我不想只做你的终点。
*“你该活下去，享受人间的欢乐，然后再到我这里来。”来源于蒲宁的《寒秋》，描写的是一位因为战争失去了未婚夫、家人和家园的女性，这句话是她的未婚夫在踏上战场前对她的告别。
